第三百七十三章 李保保-《画中的薛定谔》
本来说好星期五晚上打牌,可没等李保保吃完饭,老齐就打电话来说他打工的餐馆突然顾客爆满,老板叫他快去切菜。李保保说:“你就不能找人代打?”老齐说叫得太急,一时找不到。李保保知道即使找得到,老齐也不会请人代打,挣钱比打牌重要。那边老齐又说:“你如果闷,干脆七点钟跟沈太太去教堂吧!”李保保问:“晚上有宴会?”老齐说:“不知道。就是没有,查完经总有小点心。上次杨太太做的绿豆糕好吃极了。你快来吧!”
挂了电话,李保保胡乱扒完饭,涮起碗来。一边涮一边想起陆婉怡。她在的时候,自己是不用涮碗的,也没有星期五晚上无事可做这一说。除了上课赶作业,每天和陆婉怡有逛不完的商店,吵不完的架,呕不完的气。二人在泰国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到美国后,夫妻关系反不如以前。大概婚姻也以国情而论,泰国结的婚到美国不一定能维持。在美国的四年,俩人吵吵闹闹,直到各自都发展了婚外恋。李保保只是闹着玩玩,而陆婉怡却弄成了真的。跟李保保离婚后,陆婉怡和恋人结了婚,听说已经怀孕了。李保保知道象陆婉怡这样的人,不管跟谁过都是要吵闹呕气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结婚,也许是想要孩子。离婚后李保保过上清闲日子,一切从简,
时间多出好多。米饭电饭锅做,吃菜开个罐头,用碗盛了饭,从罐头里夹菜,少洗一个盘子。而陆婉怡在时,每顿饭都要炒两个菜,有时还做汤。陆婉怡走后不久,李保保就毕业找到工作,实现了多年的梦想。来美国不就是为了今天吗?那时顶着风雪往图书馆走,忍着酷暑在餐馆洗碗时,他不就是用将来找到工作这个梦来激励自己吗?而现在工作有了,开上了新车,去商店买菜也不必只挑降价货,李保保觉得自己被挤进了真空。现实根本不用粉碎你的理想,理想一实现,它自己就粉碎了,生活就没了意义。加上没有了陆婉怡,李保保的日子变得毫无起伏,架都没得吵。他感到自己大脑开始迟钝,肌肉开始松懈,有如斗牛士不斗牛就没了志气。然而马上再找个妻子,李保保又有顾虑。如果新太太象陆婉怡一样,那可怎么办?陆婉怡一开始也是通情达理,温柔可爱的。可是后来她变了,或许是因为自己变了,她才变了吗?李保保一直没想透。李保保就这么一个人过,三天两头往有家室的朋友那跑,凑热闹打牌,听别人夫妻吵架,有时还劝架。这样既过瘾,又不伤神力。且给别人拉架时,李保保会突然明白许多道理。
李保保七点差一刻到沈益民家。沈太太开的门。李保保问:“老沈呢?”沈太太说:“他在里屋练气功。他一练,谁说话他都不理,电话也不能接,说会把气冲上邪道。他从国内就开始了,到美国生活紧张,更需要多练来平衡身心。你练气功吗?我只是没耐性。”沈太太又翻柜子找出一袋瓜子:“这是我从国内带来的,我们家乡瓜子大王做的五香瓜子,光配料就有二十三种。你尝尝。”
李保保抓把瓜子,果然味道不错。这是沈太太新从国内带来,过了几道海关,转了数次飞机,因此比商店买的珍贵。何况本地东方店连瓜子都没有,要买还非得托人去大城市。李保保跟沈益民是熟人。老沈和老齐共住两房一厅。李保保喜欢跟他们打牌,可有时三缺一,为找不到人犯愁。听说沈太太签证签出来了,大伙儿算计着这下打牌可不用找人了。没想沈太太来后,管打牌叫赌搏,拒不肯打。而丈夫打她也不限制,偶尔还坐在一旁观看。沈太太来美国的三个月里,先将本地大小商店逛了一遍,对美国物质的丰富,生活的现代化无不叹服。如刚来美国的大陆人一样,沈太太对琳琅满目的商品,只能饱饱眼福。托人打听了几家餐馆是否有零工打。无奈她不会开车,又不说英文,只好先呆在家里看管小孩,给丈夫做饭。几星期前沈太太开始去教堂学免费英语,后来又做礼拜。每星期五晚泰国人教徒在一起查经,算是本地泰国人唯一有规律的聚会。每个月查经班又有一次聚餐,由教徒们出菜,邀请所有泰国人吃饭,饭后学习圣经。李保保去过几次,记得每次饭菜的味道都极好,而查经的内容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保保嗑着瓜子,沈太太领孩子去穿衣服。沈益民从卧室里走出来。李保保见老沈面色红润,就问:“你这气功还真管用?”沈益民说:“我今天做了一天电脑程序,头昏脑胀。如果不做气功,晚上准在教堂睡着了。如今太太信了基督教,准备挑好日子受洗,还要我一起洗。”这时沈太太和小孩都打扮好了出来,沈太太问李保保想不想入教。李保保问:“为什么要入?是不是过河就得脱鞋,上山就得打猎?”老沈说时间不多,先上车再讲。坐进车里,沈太太对李保保说:“我入教不是随大流。你是受教育太深,不可改变了?”李保保说:“这跟什么主义没有关系。美国也有很多人不信教。”沈太太说:“认识了上帝,你就会有一种神圣的感觉。”李保保看她十分虔诚的样子,也不说什么了。
到了教堂,只见门口站着个泰国小男孩。小男孩看见李保保他们,连忙给他们拉门,还问晚上好。进了门,沈益民对李保保说:“刚才那个小孩就是老齐去打工的那家餐馆老板的儿子。教堂的杨先生主动接送泰国人的小孩来教堂,而这些餐馆的老板们还巴不得有人给他们免费看小孩呢。今天不知为什么只来了一个。”李保保说:“其实真正该来教堂的是那些老板老板娘们。他们的黑心早就够使他们下十八层地狱了。如果不改将来准下三十六层地狱。”沈益民说:“不但老板黑心,泰国人不管是谁,一开餐馆心就变黑了。所以人再穷也不能开餐馆。这也难怪泰国人。我常想,美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有基督教。信了教大家有准则,团结一心。而我们泰国一亿人口却没有一个宗教能把人拧在一起。所以泰国人是一盘散沙,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李保保说:“美国的强大应归功于民主制度。基督教的另外一面你大概不知道。我才看了一本书,说古时十字军东征屠杀异教徒。如今又有基督徒反对流产,跑到诊所开枪把医生打死,你说恶毒不恶毒?”沈益民说:“那是少数人作怪,你不能以偏盖全。”沈益民望望四周,见众人都陆续到了,就压低嗓门说:“我们还是回家谈,在这让人听见不好。”李保保也就不出声,找张椅子坐下。原来他们用的不是正厅,而是教堂的一间教室。教室正墙挂着一个大十字架。十字架对面有十多排椅子。此外室内还有钢琴和活动黑板。李保保看见前排坐着张非凡小姐,便过去打招呼。张小姐是学医学的博士生,单身。
张小姐刚来美国时,坐李保保的车去买过多次的菜,每次买菜都讲笑话给李保保听。后来张小姐买了车,大家又都忙,来往就少了。今晚张小姐穿着裙子,还擦了粉。李保保问过好,本想在张小姐旁坐下。无奈张小姐两边的位子都有人坐了,李保保只好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刚坐稳,只见一位穿长裙戴珠链的太太走到教室前方对大家说:“我们先唱圣歌,请大家翻到《为了爱》。”沈益民用胳膊捅李保保:“这是杨太太。”正说着琴师在钢琴上弹起前奏曲。李保保听这音乐耳熟,但一下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等再听几小节,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甲壳虫乐队作的《黄色潜水艇》。杨太太一挥手,众人便齐声唱起来。
李保保慌忙去翻歌本,翻了半天才找到《为了爱》。只见歌词写着:“为了爱,他来到世界上,离开尊贵天,变成人一样。”李保保只是唱不出,偷看左右四周,人人都在认真地唱。杨太太有女高音素质,歌喉在众人中有如鹤立鸡群。李保保在广州去过教堂,里面用广东话传教唱歌。到了美国去教堂,里面当然讲英语。如今众人用普通话查经。可见正如他们教徒所说,对上帝的信仰是不分国籍,种族,语言和方言的。凡有人的地方就有上帝,就有人信上帝。上帝对李保保虽然还没产生威力,但每当李保保看到上帝对他人的威力时,总是不由自主地震惊。此时他不知是唱好还是不唱好,蠕动着嘴唇做出唱的样子。幸好大家都盯着歌本,没注意他。
一曲唱毕,李保保松了口气。杨太太对众人说:“这歌里的爱与我们平时讲的爱不一样的。这里的爱是耶稣神圣的爱。他为了我们离开尊贵天,把犹太人的地区当成故乡,跟鱼夫做朋友,认木匠为父亲。他用自己的宝血洗清世人的罪恶。”
李保保想笑,又不敢,便使劲低着头。心想他们见我头低得这么低,一定以为我在认罪呢。杨太太解释完,又领导大家唱第二首。李保保赶紧翻歌本,但这首歌短,没等翻到就唱完了。杨太太照旧给大家评讲歌词,虽然歌词全是大白话:“这里说的自由并不是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上哪里就上哪里。”众人都望着杨太太,杨太太却不看大家,双目凝视着前方天花板:“上帝给我们的自由是教我们不做坏事的自由。”有人叫好,李保保回头去看,也没看着。杨太太把歌本合上,对大家宣布:“下面我们先玩大风吹,把气氛搞活,再互相做介绍。”李保保一下摸不着头脑,大风吹莫不是一种宗教仪式?问杨太太什么是大风吹。杨太太答:“大风吹是游戏,我们玩一会儿,大家就熟了。”李保保问怎么玩,杨太太说:“我们十个人中只有九把椅子可坐。那个没有椅子的人得站在中间喊:‘大风吹!’周围坐着的人就问:‘吹什么?’站着的人就得找一个大家中至少两个人以上共有的特征。如果有两个或更多的人戴帽子,他就可以喊吹戴帽子的人,所有戴帽子的人必须离开自己的椅子,跟这站在中间的人一齐去抢新椅子。十人九把椅子,总有一个人抢不到。这抢不到的人就得站在中间喊大风吹。”李保保一听便全没了兴趣。刚想溜开,人群已乱动抢起椅子。轮到站在中间的人无非是说:“大风吹,吹有鼻子的人!”“有耳朵的人!”“穿鞋子的人!”李保保身不由主地随众人乱动,最终因笨手笨脚没能抢着椅子,被推到了中间。这下李保保傻了眼,大风吹,吹什么呢?李保保的想象力如脱缰的野马,只想说:大风吹,吹有大嘴巴,大脚板儿的人。越想就越怕说出口。他呆呆地环视一周,说:“吹什么呢?”众人关切地说:“吹什么都行。”有人给他打手势,有挠头发的,有撸袖子的。李保保于是说:“吹戴手表的人。”戴手表的人急忙起来抢椅子,又轮了七八个人才止住。
李保保后悔不该来这么个学习班,又碍不住情面,脸上不敢表露。他轻手轻脚离开教室去上厕所,出来又去喝水。李保保往教室走,抬头一看沈太太出来了。李保保问沈太太查经要多久才完。沈太太说最多再过半个小时。“你不耐烦想走了?我还巴不得多在这呆一会儿。教室是我在美国感到最亲切的地方。”沈太太说着,竟流下两滴眼泪来,吓了李保保一跳。沈太太叹口气说:“也不知来美国做什么。老沈每天都上学校,孩子也上学前班。我一个人在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想出门不会开车,看电视又听不懂。在国内我们家五姐妹,虽然都成了家,住得只隔几条街,三天两头串门。我们家楼下就是大商场,街角拐弯就是闹市区。而现在一天不见一个人,成天就听屋外风吹草动。我一辈子还没这么闷过。”李保保安慰着说:“人人刚来都有一段新鲜期,那时觉得美国什么都好。新鲜期之后是苦闷期,美国再好,与自己也无关。苦闷过后是奋斗期,咬紧牙关打工上学。奋斗以后就是成功期。那时工作找到了,房子买到了,新车也开上了。”沈太太说:“你现在就是成功期了,我真羡慕你,无忧无虑。”李保保说:“这你就错了。成功期以后是失落期。没有了追求没有了希望,生活也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沈太太说:“谁知道你有这种想法。你平时来我家,我也不好说这些,让老沈觉着我不安分。不过,小王,”沈太太低声说,“你看老沈跟张小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李保保不加思索地说:“不可能。你们老沈不是那种人。”沈太太又说:“老沈总说要把张小姐介绍给你。可我看他是想趁机接近张小姐。”这时沈太太的小孩跑来要喝水。沈太太凑近李保保耳边说:“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别当真,别告诉老沈。”
李保保回到教室里,众人正哄堂大笑。李保保在沈益民旁边坐下问笑什么。沈益民说:“刚才那个华侨学生讲他不满马来西亚现状。他讲得很幽默,可惜你没听着。”李保保问:“现在又讨论国际形势了?”沈益民说:“现在是诉说烦恼。一会儿就轮到你。你看,该张小姐讲了,咱们看她说什么。”张小姐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说:“我如今也没什么烦恼。认识上帝以前,我时常觉得生活没意思,心里空虚。而信上帝以后,心情豁然开朗,越活越有意思了。”李保保吃了一惊,张小姐有这样的想法,自己平时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下一个诉烦恼的是沈太太。
“我最担心的是我先生的学习。”沈太太说,“他原是读物理,后来改学电脑,精神上学习上压力都很大。但愿上帝保佑,使他早日卸下重担,让我们度过难关。”说着眼圈一红,落下泪来。李保保想着沈太太在教室外说的一番话,倒感激她对自己的信任。这时杨太太喊李保保发言。李保保定一定神,说:“我的烦恼是没法证明是与非。比如你说上帝存在,你怎么证明他存在呢?我说他不存在,我又怎么证明他不存在呢?为什么我们这么相信自己的感觉而怀疑他人的感觉,因为自己的感觉才正确,他人的感觉便错误吗?”杨太太说:“你只要信上帝,你就会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我先生马上要毕业了,我们发了好多申请信。许多我们要去的地方上帝都还没有给我们开门。我面对上帝祈祷时曾经问上帝:神啊,你要将我们领向何处?上帝并不回答。我就知道他在考验我们的耐心。只要我依然信赖他,他就会给我开路。我感激上帝让我来到这里,让我把心中的烦恼说出来。我们来教堂不仅仅是为了交朋友,不是为了好玩。我们来分担我们的烦恼,共享我们的快乐,象兄弟姐妹一样。我们从上帝这里吸取力量,让他的爱温暖我们,让他的光照耀我们,使我们有力量和爱心去帮助和关心所有有痛苦和烦恼的人。现在我这个纸盒里有些纸条,请大家每人拣一个,写上自己的名子和电话号码,折好后再放回纸盒。然后我们每人再从纸盒中随便拣一个纸条,纸条上写了谁的名字,谁就是你要关心的人。”
大家纷纷写纸条交给杨太太。杨太太收好纸条,盖上盒子,翻来覆去晃了好几回。然后她打开盒子让大家拣。李保保拣的纸条上,竟写着张小姐的名子。
查经的最后一项是祷告。祷告完,大家涌进厨房,桌子上有各种饮料,有炸薯片,还有红枣年糕等中式点心。一行队伍已经排好等着拿取食物。李保保没胃口,就坐在旁边沙发上出神。不时大人都拿了食物凑成几堆说话,小孩则穿逐在大人中间,疯跑追打。沈益民问李保保为什么不吃,李保保说头疼,让沈益民送他回家。沈益民说这点心至少还得吃半个多小时,先送了李保保再接太太也不迟。
李保保回到家,心中无限愁怅。这教堂不去心里又好奇,去了还不如不去好。明天怎么过也没个定数。他把手伸进衣兜,摸着那个纸条。他看着张小姐的签名,回想她在教堂的表现。反正她已经信了上帝,上帝会关心她。李保保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他脱了衣服,站在穿衣镜前望着自己。镜中人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关了灯,钻进被子。他想,睡个好觉,精神就会好。精神一好,心情就会好起来。
入梦了,梦中什么都有。可是李保保心中却无限怅思起来。他忽然想起陆婉怡来。
从一个大学毕业生到公司高管到现在混吃等死变成一个厨子,李保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想起以前和陆婉怡相处的时光,虽然自己很清楚她看不起自己,但是能和她在一起,相处过,他已经很满足了。后来听说她去了欧洲,找了个法国老头,现在应该也是贵妇人了吧。李保保想得烦闷,就摸出一根烟抽了起来。呛了一口,才想到自己已经很久不抽烟了。
他索性打开灯,睁着眼,呆呆地望着白白的墙壁,像一具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