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 痛苦的根源-《画中的薛定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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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与吴寒雪谈过他的婚姻后,金兴欣觉得自己的妻女在吴寒雪面前过了明路。有时也会主动说起妻子和女儿来。他一日对吴寒雪说:“实际上我是合算了。我妻子跟我结婚时,没向我们家要彩礼。你知道,她就等于白白给我了。”吴寒雪也渐渐地觉得,金兴欣看问题的方式极为独特,在跟他好之前她甚至不相信世上会有人这样看问题,把两个不相干的问题搅在一起。她在心里对那位农民妻子既同情又感到歉意。如果不是金兴欣当初的一脸凄苦使她不敢再问下去,她和金兴欣之间不会这样。她听了金兴欣的得意洋洋的话,说:“当然,你总是合算的。我这个人你也是白得的。”金兴欣说:“那不一样的,她跟我结婚了。所以她是完全白给我了。”吴寒雪说:“那就算我是不完全地白给你了。”见到吴寒雪较真起来,金兴欣就讪讪地闭住了嘴。有一次吴寒雪在他的实验室里看到了他女儿和另一个小姑娘的合影,问了一句,这也是你女儿吗。金兴欣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凄楚的神态,说:“这不是我女儿。”吴寒雪问:“那她怎么长得跟你那么象?”金兴欣不说话。停了很长时间,吴寒雪说:“真的,这个小姑娘就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似的。”金兴欣望着吴寒雪,哀求地说:“别问了,她是我哥哥的女儿。”吴寒雪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下去,但在看惯了他的凄楚神态之后,吴寒雪不相信他在他的凄楚神态下说的话。吴寒雪想,他可能甚至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吴忌明知他在说谎也懒得去接穿他。她逐渐更多地认识了金兴欣,心里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这种恐慌使她有些不知所措,因而对金兴欣也就听之任之。
对吴寒雪这样的突然闯入他的生活的年轻女子,金兴欣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比方可以认为自己才华横溢,能力超群,而且正在攻读博士学位,吴寒雪就象旧小说里的佳人那样,对他的才华极为渴慕,于是专程跨越英吉利海峡,来和他相会,并以身心相许;他也完全可以对这事作出另一种解释。吴寒雪是个不俗的女子,知道他生活中的沉重负担,知道目前他不过是个穷学生,但因为他受过的苦难,吴寒雪还是爱他。金兴欣由于长期接受到别人的怜悯目光,自卑情结极重。如果一个在心里深处十分自卑的人在得到机会时,掂不出自己的份量,一下子变得趾高气扬,倒是说明这个人本身没有精神根基。吴寒雪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从人材到学问都十分伟岸起来。拉着吴寒雪的手在街上走时,金兴欣的自我感觉很好。觉得全城的中国男人都在羡慕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很有能力,很有成就。心里这么觉得,嘴上也就这么说了出来。“你肯跟我好,这说明我有本事。”吴寒雪听了一楞:“你有本事?”这话使她心里明白,自己成了吴寒雪的一面哈哈镜,金兴欣在这面镜子中把自己照得十分高大轩昂。金兴欣从她脸上的神态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头,改口说:“当然也不能说我有能力。”但这种从未有过的新蹿出的自我感觉,他往往难以压抑下去。他甚至觉得自己连个子都又长出了一节,时不时对吴寒雪说:“像我这样的高个子。”吴寒雪起先根本不想予以理睬,但听多了,也觉得不耐烦,说:“你也真好意思,我从来没嫌你的个子矮,你倒是自己夸起自己个子高了。”
金兴欣在经历了得手的狂喜,欣赏了同胞们的艳羡嫉妒之后,渐渐地对吴寒雪也不以为然了。当初吴寒雪跟他上床时,并没有扭捏作态一番。在这之后他觉得跟吴寒雪睡过觉,两人关系今后发展的决定权就此移到了他的手中。在他眼里吴寒雪成了一个失身女子,换个国内通用的概念就是破鞋,今后只有吴寒雪哭哭啼啼扯着他,求他不要抛弃她的份儿。金兴欣不是个健壮的男人。尽管他知道吴寒雪在他之前没有过性经验,他对自己的早泄也有些腆然。吴寒雪从来没就此发过什么评论,只是心里觉得她与金兴欣之间的事与书上写的不一样。金兴欣不喜欢用避孕套,因为影响感觉。吴寒雪从来没服用过避孕药,也明确表明不想服用。金兴欣只好用体外排精,以免吴寒雪怀孕。几乎每次在一起时,金兴欣总要强调一下他所做出的最大牺牲,因为排精时如果他还在体内他会更舒服一些。一天,事完了以后,金兴欣对吴寒雪说:“你比失足女子好多了。她们还要钱,你不要钱。谁跟失足女子也不会有真正的爱情。”以吴寒雪对金兴欣的了解,她听了这话已经一点也不生气了。而且她知道没有必要去和他争论什么。她知道这是金兴欣特有的对她表示感激的方式,就象当初把她比作观音一样。用来比较的对象从观音到妓女,背后的思路却是一致的,因为她给他不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带来了很大的满足。吴寒雪总算明白跟这位饱受苦难男子在一起是多么作贱自己。她觉得金兴欣根本没弄懂,也懒得去弄懂自己为什么会跟他。他觉得当初就是由他一人决定是否要吴寒雪的。而且,他甚至觉得有很多女子都很钦慕他,他也不必就跟吴寒雪好下去。一天,吴寒雪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金兴欣说,可能有一天你会知道,女子中能像我这样做的人并不多。你信不信?你尽管比我大十多岁,等到你看明白这一点,已经迟了。你现在觉得这一切都太理所应当了。我如果要离开你,连一张字条都没有必要留给你。
金兴欣心里想,都跟我睡觉了,哪里能轮到她来说不要我。他说直接了当地对吴忌说:“我妻子说的,女的还没结婚就跟人睡过觉就不值钱了。”
吴寒雪于是发现和金兴欣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话。她知道,有些话她如果说出来,彼此都会觉得无聊。他对童年的忆苦再也不能引起她的同情。看着金兴欣,她想,贫穷和苦难真的可以蚀透人的灵魂,使一个人从根本上变得俗陋。吴寒雪不喜欢象刁钻女子那样,遇事就来一番斤斤计较,唇枪舌剑地战斗一场。而且她觉得,要讨论问题也需要有一定共同的基础,而金兴欣和她之间没有这种基础。很多该说的话都无从说起。第一次一起出去吃饭是她付的帐单。她觉得这没什么,而且金兴欣有农村妻女,比她缺钱。但她反感金兴欣为此接连窃喜了几天的那种神态。吴寒雪的忍让和温顺在金兴欣眼里就象是她对他这个人人格的认同。而实际上吴寒雪对这个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她甚至以为法语中的一句粗话最能精彩地描述这个男人的全部:“从一只悲哀的菊花里再也放不出一只快乐的响屁。”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有生活趣味,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情人、丈夫和父亲。她原以为生活的苦难能象小说里说的那样,使一个饱受苦难的男人成钢,但她认为在实际生活中她感受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在精神和肉体上都被生活和苦难磨成了渣滓的男人。她原以为如果她全心地爱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会以同样的善意和爱对待她。但金兴欣的反应与她的预想如此迥异,却是她始料未及。两人上过床后,金兴欣整天陶醉在自己对女人的征服力之中。看着飘飘然的金兴欣,吴寒雪的心渐渐地沉了下来。吴寒雪认为事到如今,自己当然有过失。自己受书本的毒害不小。把书本生搬硬套于生活。她看书本里的小公主吻了一只青蛙之后,那青蛙就变成了一位王子。她在没分清是青蛙还是癞蛤蟆时就吻了一只癞蛤蟆,可叹的是她吻过的癞蛤蟆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冰冷的癞蛤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故事说的是一个笨汉的痴心妄想。但在极其偶然机缘,或许也就是十万分之一,或百万分子之一的可能性,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但吃过天鹅肉的癞蛤蟆也还是十足的癞蛤蟆,但正因为它有过吃天鹅肉的经历,与一般的癞蛤蟆们相比,就有理由觉得自己见识和能力不凡,更会鼓噪些。吴寒雪看明白了这一点,知道自己的离去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她也知道她回忆这一段经历是免不了会忆起亲吻癞蛤蟆的恶心。
暑假过后,吴寒雪回到法国。吴寒雪知道自己是真正自由的,想走就可以走。但跟金兴欣分手时,还是给他去了封信,明白地告诉他:“我从不认为直奔四十还必须去中餐馆削洋葱皮谋生的男人有什么惊人的能力。是你所经历的苦难吸引了我。但对你更了解之后,我决定离你而去。”吴寒雪知道没有必要向他解释为什么要离去,但还是非常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句:“尽管我是个来自都市的女孩,但因你的童年几乎被卖的经历,我仍可以理解和接受你的近于吝啬的节俭。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冷漠和趣味低下。我衷心祝愿你与你的农村妻子幸福地白头偕老,倘若不成,就祝愿你的农村女儿们不会有你农村妻子的命运。”吴寒雪知道,其实写这封信也是多余,但心里暗自希望,把态度表明了之后,金兴欣起码会有一定的自知,不至于再以她的男朋友自居。
金兴欣对吴寒雪分手信并不在意。收到信时。甚至不觉得有必要去信挽留一番。
金兴欣的想法十分具有中国特色,认为吴寒雪把童贞交给他之后,只有他有权力决定要不要吴寒雪,如果他还要吴寒雪,那简直是对吴寒雪的一种恩宠。在与吴寒雪的往来中,自己合算透顶。吴寒雪说要离开他时,金兴欣一点也不在意。会自己跑来跟男人上床的女人绝不是好东西,哪怕是个处女。是她愿意跟我,又是她主动要离开,正说明女子的水性扬花。水性扬花的女人愿意走就走吧。没结婚就跟人上床的女人反正不值钱。
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城里的其他中国人也做出一脸好意来关心地询问吴寒雪的消息,他才有些吱唔。他知道,吴寒雪写过了那封告别信后,就搬到法国的另一个城市去了,他没有吴寒雪的新地址。但对那些来询问关心的中国同学,他却不愿说他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吴寒雪的消息。别人满脸的过份关注的神态使他突然明白,被女朋友甩掉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但不管怎么样,吴寒雪在他的生活中出现,毕竟是件很光彩的事。所以在与别人谈话时,他还仍爱说我女朋友如何如何,希望别人以为他和吴寒雪之间一切如旧,继续羡慕嫉妒他,他也尽力地保护着别人的这副神态,希望尽可能长久地享受别人的这种神态。说起“我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时,语气还是充满了自豪,对自己征服女人的能力充满了信心。但心里有点虚,也渐渐地觉得自己在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之时,不小心打碎了那面使他变得高大的镜子。他的形像又恢复了常态,一如既往的卑小。但吴寒雪使他相信生活中会出现惊喜和奇迹。他合乎逻辑地推断,既然出现了吴寒雪,也就会出现其他女人。
几个月没听到吴寒雪的任何消息了,他仍旧说着我女朋友如何如何。这些“如何如何”之过时,他心里是很明白的。知道吴寒雪确实走了。与他的预料相反,生活中并未出现新的女子。随着吴寒雪的离去,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来实验室、图书馆和机房这类单调。在中餐馆里打工时,时间空白使他不由自主地一遍一遍地回忆与吴寒雪在一起的几个月时间。吴寒雪影子飘在他的实验室、机房、图书馆和住处。
他时常突然从白日梦境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想吴寒雪。生活的单调终于使他试探着再与吴寒雪建立联系。但他没有了吴寒雪的地址。渐渐地,他也有些慌,他尽力在记忆中搜索着与吴寒雪闲谈时她聊起的国内的亲友。凭着依稀的记忆给吴寒雪在国内的母亲、同学和老师发信,铺陈夸张地称赞吴寒雪纯洁、善良、聪颍和美丽。吴寒雪和他上床后,他原以为这些形容词都用不着了。他恳求他们把信转给吴寒雪。可是发出的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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